当一个女人拒绝靠脸吃饭

作者丨贾嘉

编辑丨白话日报

排版丨二水

猎头公司的邢经理，替老板贾赦挖鸳鸯去做小老婆的时候，可能真心觉得，自己发了一个GOOD JOB的OFFER。

什么样的工作算好工作？影响决策的关键因素必定有：1、行业前景咋样？2、公司前景咋样？3、给啥职位？4、工资多少？5、向谁汇报？6、业务感不感兴趣？7、工作压力有多大？

当然，这些因素的重要性排序因人而异：有人不在乎给谁干和干什么，只期待钱多、事少、离家近（休闲回报）；有人愿意看在钱的份上忍受狗屎工作+996+PUA（外在激励）；也有人哪怕不赚钱也要到心仪的行业为爱发电（内生激励）；也有人视各种回报如无物，一心服务社会（利他性）……

世间很多矛盾错位，只因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元春封妃如是，宝玉鄙视功名如是，而邢夫人和鸳鸯的冲突亦如是——邢经理觉得，我给了你一个通过跳槽升职，实现阶层跃升的机会，你居然不珍惜。但对鸳鸯来说，这个职位能提供的东西，与她真正在乎的东西不是一回事。

在《红楼梦》里，贾赦先生虽然年纪大、脾气坏、人品差，生活作风也挺荒唐，但毕竟人家世袭的是祖传的爵位（虽然从国公打折成了一等将军）。而鸳鸯呢，世袭的只有奴隶身份，全家都是奴隶，没有人身自由，当然更没有婚配自由。

对于世袭为奴的丫鬟，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做姨娘（小老婆），真的是上升通道天花板。

最有想像力的前景，是伺候年轻主子们的大丫鬟，守在原地熬资格，路的尽头是给少爷做小老婆，袭人的职业就是这个规划，赵姨娘周姨娘，恐怕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而跟了年轻小姐们的，路的尽头是给小姐的夫婿做小老婆，比如凤姐的陪嫁丫鬟平儿。

匹配最合适的职业前景，是嫁一个同样有实力有体面的男仆，夫妻混合双打，为主人抢地盘，为自己抢占核心业务。像周瑞夫妇、旺儿夫妇、林之孝夫妇甚至赖大夫妇皆是如此。

若是碰巧，再接一个小主人奶妈的活儿，职业生涯就又多一重保障。红楼作者的家族，之所以能混到朝廷心腹，一个重要因缘，就是曹寅的祖母是康熙皇帝的乳母。

如果既没有跟着年轻领导荣辱与共，又不能跟定了实权派水涨船高，那么不管是被主人指派婚配，还是开恩放出去让家里人自行聘嫁，都有可能像王夫人的丫鬟彩霞一样，被扔给一个五毒俱全的主儿，最后或是像许多媳妇婆子一样被生活剥掉所有尊严成为宝玉们眼中的鱼眼珠，或者像多姑娘一样自甘堕落游戏人间。

所以，邢夫人为了讨要鸳鸯的事找凤姐商量的时候，虽说凤姐心里MMP，但表面上说的话，还是代表了某种程度上的管理层共识：

凤姐儿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这个话了。别说鸳鸯，就是那些执事的大丫头，谁不愿意这样呢。”

但凤姐不愧是鸳鸯的知己，她心里想的却是：“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气性的丫头，虽如此说，保不严他愿意不愿意。”

什么叫心胸气性？最低限度，就是不会因为短期小利，丢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很多方家都纠正过中国古代一夫多妻制说法之误，古代制度核心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妻是合伙人，妾是人肉财产，主人高兴了，可以拿妾去做交易品。

传说中曹操的儿子曹彰，看中一匹骏马，就拿自家的美妾去换了来。李白还写诗歌颂他的潇洒风度：千金骏马换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唐朝安史之乱时，名将张巡守城，城中食尽，出美妾给将士为食，在古代史上也是正面案例。即使在红楼里，贾琏夸了几句香菱人品标致，凤姐还开玩笑说：“你既喜欢她，我拿平儿去换了她来何如？”求平儿的心理阴影面积。

在《红楼梦》里，做妾的委屈，看平儿和香菱可知。做妾的心理变态程度，看赵姨娘贾环探春三人可知。探春贾环是主子身份，而他们的生母赵姨娘，名义上是半个主子，但实际上，连芳官莺儿这样的丫头都不会把她放在眼里。芳官骂赵姨娘那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可以说传神地体现了小老婆的尴尬。要知道，赵姨娘还不是那种失宠过时的小老婆，不但有儿有女有亲戚，跟贾政的关系比王夫人可能都亲密几分。

因为委屈而心理失衡，因为失衡甚至变态而愈加敏感，因为敏感而更觉委屈，这就是一个可以自我强化死循环，我们可以叫它“赵姨娘定律”。虽然赵姨娘不被尊重，很大程度上是自己作的结果，但从制度上看，她不像平儿那样有管理权在手，也不像香菱那样有精神层面更高的追求，她所看重的实际利益，又往往不能如意，所以人生欲望深谷，永远无法填平。

所以，猎头邢夫人向鸳鸯许诺的“这一进去了就开了脸，就封你作姨娘，又体面，又尊贵”、“过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看看赵姨娘的待遇，就知道有多不靠谱。

升职加薪很好，但只看短期的升职加薪肯定是不够的。一个努努力就能够得着欧冠豪门的少年球星，如果为了多赚点钱签一个踢亚冠的球队，职业生涯废掉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贾赦看上了鸳鸯，要娶她做小老婆，许她如何体面，对鸳鸯来说，其实是种侮辱。

这个OFFER，是让一个高自尊高事业追求的女性，自降身份去以色侍人。即使是现代，一个有实力拿影后，有心气拼事业的女明星，若是放弃事业去当豪门金丝雀，恐怕也不是好选择。

比起晴雯，鸳鸯才是真正的心比天高，因为她知道自己是谁，所以更不屑于只用女性的原始资本去搏前程。有人说她有意中人，多半是贾琏。但这一点我还是觉得可疑，她看不上贾赦的昏溃，看不上宝玉的娇弱，也未必就能接受贾琏的庸俗。若是有机会，她倒是更像一眼看上李靖便决然夜奔的红拂。

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证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林妹妹写红拂的诗说：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其中“尸居余气”，翻译过来就是人活着已经没啥追求了跟咸鱼没啥区别，在红拂故事里，说的是只知醇酒妇人的杨素；在鸳鸯的故事里，可不就是只知醇酒妇人的贾赦贾琏？

《丽姝萃秀》册之第十二开“唐红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鸳鸯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怎么说，今儿他哥哥又怎么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发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要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这不是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里头长疔！”原来这鸳鸯一进来时，便袖内带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回手打开头发就铰。

鸳鸯抗婚，以贾母对她的庇护收场。可能正是因为这段话，所以续书的作者把鸳鸯的结局写成了在贾母去世后殉死。这个写法可恨之处，是续书作者不懂鸳鸯。

鸳鸯去求贾母出面，总不能直接说“俺就看不上您的好大儿”吧？她说与贾母同死同归，并不是撒谎，因为她认可贾母的恩情与栽培，但生死相随，并不是她的唯一选项。在与平儿袭人交心的时候，鸳鸯的话是这样的：

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弄小老婆的！等过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儿呢？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细品一下，不难发现，这个姑娘看透的，岂止是所谓升职加薪的眼前红利，她对平儿袭人说，你们以为自己将来归宿定了吗？未必！天下事哪有那么如意？别乐过了头。

从这可以看出，鸳鸯比平儿袭人更有见识。这种人，哪里会随随便便就绝望得要殉死？真正的生存智慧，都熬得过山川岁月，把工作变成职业，必须修炼出获得长期回报的眼力与能力。